“《郝君书放足手术记》?”唐翩翩探过半边身子, 跷起自家最得意小脚露在灯下,和同伴伎女们娇声噱笑着,“听说,什?甚作死, 捱了千万般苦楚, 好歹裹了一对三寸金莲纤纤小脚出,&xe001要去做放足手术, 把它给放了去, 此正两个字——作死也。”
她同伴们便都跟着笑了起, 七里山塘,万种繁华,最繁华便在半塘花舫船头并肩立着佳好伎, 如此元宵盛景,更全都静心装扮, 又以俏丽装示, 于一群冬衣行中更显得身段窈窕, 坐立, 将脸露在灯下, 者起一双小脚, 在灯光中摇摇摆摆——种小脚伎非常吃香,总一会便招了客,将花舫摇离岸边, 撑到河中去。
而余下伎女们, 若缠了种折骨小脚,便要将裙子额外放长,只露出一点点鞋尖,炫耀着其余卖点, 者身段,者妆容,又者向着岸边媚笑招手态,止些远伶仃小脚得效,因此唐翩翩实在理解,何都缠三寸金莲,要去放足——裹足固然痛,但若揽到客,了瓦舍,鸨、船夫、公脸可都好看哩,得饭吃,肚子难道就痛了?裹脚虽痛,但至少能吃得饱饭。
“可作死,便那个郝嬢嬢辣椒酱郝君书——她原也个伎女,当扬州那里,那里学们缠足学得也快,早十几年前便缠了极小脚。”
她邻船和她一家姐妹,都跟了鸨姓唐,叫唐金娥,也缠裹了好俏丽小脚,两都穿了立领厚袄子,八幅洒金裙子——样冬装只小脚伎女敢穿,其余伎女许多都穿着薄绸衫子,双颊冻得发白,样鸨方才意:在灯下,本就只能见得三分颜,脸发白,就越发显得俏丽了,省了钱。
唐翩翩和好姐妹并肩坐着,忽而又一起举了小脚起,在空中摇摇摆摆,绣鞋点点,好妩媚姿态,一时便引得路中几个大倌打望过,两都忙现出媚笑,搬弄着自己好一番笼络手段,多时便招引了一帮豪客,忙呼朋唤友,将左近要好小伎女都喊了过。因客太多,连大花舫也坐下,便划到下游一家酒楼里,伴着客们喝酒唱曲儿,行令弹琵琶,又喊了两个三十多岁女先生唱评弹。
如此热热闹闹伺候了大半夜,翩翩和金娥两抖擞神,娇笑声中故意争风吃醋,将豪客伺候得心大悦,要了她们两姐妹了个‘桃园三结义’,带进房中胡天胡地——偏他喝多了酒,实在也什好说,暴雨终朝,过倒一杯茶功夫,便完事了瘫软在呼呼大睡,鼾声如雷鸣,叫禁抿嘴一笑。
倒便宜了翩翩和金娥,穿着小衣,叫小搬了熏笼,两姐妹倒在熏笼边上自己吃点小酒说说话儿,感慨今年年景算错——打仗,青头贼又往往,带了少生意,生意好,她们皮生意也就好做,尤其年节几天,别说她们小脚伎,就一般歪伎,也多能上一两个客,倒免去了那强颜欢笑,等至烛残茶冷,悄然凄惶遁入夜难堪。
虽说伎女间,彼此也争抢客,但都苦命女子,谁亡齿寒?翩翩、金娥几年刚入行,在花舫伎乐中算得意,&xe001也每常叹息自家命苦,终身知谁付。又说起自己双小脚,米饭班主,若非它好处,谁知道今夜在何处渡宿,否惹恼了妈妈,连门都让进云云。金娥道,“前倒如此,今&xe001未必了,今晚她们些小女娘,若被关在外头,何去寻买活军?”
“那帮青头汉?寻他们做甚?一帮卵子东西,那船就停在水门外,们船开过去叫他们,他们理都理——”倒女青贼时候和她们说说话,会送报纸给她们看。唐翩翩就因此养成了看报纸习惯,若然,她一个站船头揽客低等歪伎,又勾栏巷那些自己门面,会写诗会作文,会作画会弹琴文伎,看什报纸?
客找她们,便图着陪吃陪喝,再陪着唱些曲儿,做个调停席间酒博士,酒足饭饱,困觉那点事儿反而在其次。真要说图那皮欢,瓦舍里姑娘把脸一蒙,也什差别。如今姑苏城内风俗业盛,足够分出几个等级了,达官贵、儒商世族多去花街巷、勾栏巷、柳巷青楼,豪客富商混迹酒楼瓦舍,也野芳滨和半塘里花舫,再低档瓦子、窑子,那便百姓去所在了。青楼文伎听说倒都看报纸,她们要卖弄自己博学,时时要绞尽脑汁做些词艳曲,送给名士夫子,求他们指点,自己弘扬文名。
金娥从怀里掏了一张报纸递给唐翩翩,道,“下午陈婆船上,你在梳妆,便见到,她说买活军规矩和从前同哩,从前收历清白女娘,现在倒同了,只要女娘逃到他们那里,都予以收容,因此警告鸨母要仔细看守门户,勿要任,把小伎逐出门外——今时同往,她们倒再无处可去了,一恼便去投了买活军,奈何如?和鸨母谈了一盏茶工夫,忙忙地走了,又给了一份报纸,叫细看。”
“便召集令?”翩翩在灯下看了,喃喃念诵几句,免嬉笑道,“好大口气——”
要再打趣几句,见金娥恼,忽然想起自家上个月也入了白莲教,心头便立刻浮起敬畏,敢再说:凡伎女,最迷信,许多都深信自己上辈子恶,辈子方才受报应,许多伎子热衷给佛道布施。她们很多都受三姑六婆招引,暗地里信了白莲教,彼此也多一份,就连鸨也多入教,又者受了教义感召,敢再十分欺压小伎子们。
些虔信鸨母,甚至认真研读《买活周报》,教手下红伎女算信期,买猪尿泡,又叮嘱危险期要弄在里面——一个红伎女若怀孕了,可要耽搁少时,都生意。小伎子们虽然排卵期用陪宿好处,但也跟着沾染了好处,个个都会算安全期,至少因打胎而死事,如今在花舫、酒楼里比以前要少听闻了一些。至于瓦子、窑子那些成气候地方,红姑们自重身份,从和她们往,也听到那些地方消息。
除此以外,些折骨缠伎女,也额外受到买活军好处,买活军在报纸上教用烈酒洗脚心等褶皱处,虽说疼痛,但可以杀菌祛病,对于肿烂双脚很效,又教沸水滚烫裹脚布,在裹脚布间洒石灰——
石灰个东西,从前提起,那些裹脚婆也晓得,因折骨缠一十年间逐渐兴起新东西,以前除了风月地,几乎缠它,懂得多。便花街柳巷,倘若很小就流落风尘,也缠出。也就几年间,恍惚听说市井间也些家开始效仿。
倒也稀奇,如今姑苏城,便全天下最繁华最时兴所在,所谓‘苏样’,说便姑苏城伎女,论衣裳发式,钗环花草,只要姑苏伎女开始流行,数月内便立刻流行到城中妇女那里,如此逐渐往四面八方扩散。因此姑苏城伎女很优越感,许她们秦淮文伎名,但实在领天下风气先,在《买活周报》出以前,女家事上,从能教她们苏州风月娘呢。
翩翩和金娥两姐妹,都六岁上便开始裹足,当时痛得死去活,一同裹足其余女娘几乎都在几年陆续去世,死于高烧,看了周报才知道应该‘感染’,受痛投河——伎女中投河当然很多啦,因裹足太过于疼痛,寝食安,生得过于矮小,又瘦脱了形,因裹了样脚能做佣,被妈妈嫌弃,将她赶出去自生自灭,从此再也听见消息。
一帮小姐妹,一起长到十一岁出去招揽客就三,第三个小姐妹,命好也好,她被一个客长包了,因癸水得早,十岁上便了身子,那客个良心,将她赎身了,在山塘街上安置了个外宅,本以苦尽甘,谁知道难产,一尸两命——看了周报才知道,折骨缠女娘难产率很高。但知道时过了两年,只能叹息一声命苦了。
买活军所在福建道,在姑苏娘姨看,那个蛮荒地方,伎女们自然也继承了鸨母认识,觉得那样地方,会时新折骨缠。买活军居然能对折骨缠样认识,而且所教授知识都可以致用,就说明了谢六姐神仙身份,容置疑。翩翩敬畏个,倒比敬畏其余什取延平龙脉,挥手唤船乃至一炮平万海传说要更多,她暗地里以谢六姐除了无生母神位外,大概专门保佑她们伎女神灵,因以她所知道,平常百姓家裹样脚很少见。谢六姐既然多次在报纸上说起折骨缠事,可见就说给她们伎女听。
因此,她和金娥对于谢六姐,底下很敬畏。样洗、撒、煮布,果然也减轻了少疼痛,原本每年梅雨天气时,她们都很怕脚肿——红彤彤和猪蹄一般,往外渗黄水,脚心沤烂起也会化脓,那走路光坐着也难受得想把脚割了去。去年如法炮制,居然真发肿,如此便只走路时刀割一般疼痛,但个早习惯了,那就少走一点路便了,走路,身上皮软润,犹如棉花,更能惹客怜爱哩。
总说,翩翩对于下生活能算多——至少比她裹足能过子要好些,翩翩小时候好看,长大了过高说了个清秀长相,若她裹了脚,此刻怕要被转手卖去瓦子里接客,又者做个使丫鬟,饭都吃饱、衣也穿暖?
她所以能成半塘里生意一等一红姑娘,便完全因自己脚,因此翩翩对于宣言记载《郝君书放足手术》,其实内心里些排斥——放足手术,既然要做手术,那便说明裹足个健康状态,而翩翩也因此要手术需要,但她在姑苏城又无法实现样需要。那,看样文章做什呢?就和忧虑着自己将一个道理,反正也办法事,去看,去想,又什用呢?
对于正面召集令,她看了几遍,只哧一笑,很几分以然——到买活军那里去!去做什?那处又许重旧业,然她去做个鸨母呢,手里银子,去了那里,走了路,做了工,难道坐着等死?便谢六姐也见得能教会她什——翩翩自己都想到除了下一行,她能做什。
过,到底看在金娥份上,她把些疑问压在了心底,翻到报纸背面,拨亮烛光,微微皱起眉头,将睛眯起,仔细地望向了那和正面大圆排版完全同,密密麻麻小字记载上。
《郝君书放足手术记》……断了脚,真能再接得吗?
作者话要说: 伎女一直正面写,因按县城济水平供养了很多专职员,真正勾栏业都在大城市兴旺,比如勾栏个词元就苏州,一般认个词直到明代才因勾栏巷成了特殊行业指代,大家以看那种在明以前用个典可以在心底略微争议一下
写伎女生活,网络小说中,《晚明》里一小段非常动,感觉那篇把伎女苦楚写尽了,说到场面出处,化用也《陶庵梦忆》里一段,真令落泪,复制在话说里,给大家看看。
广陵十四桥风月,邗沟尚存其意。渡钞关,横亘半里许,巷者九条。巷故九,凡周旋折旋于巷左右前者,什百。巷口狭而肠曲,寸寸节节,房密户,名妓、歪妓杂处。名妓匿见,非向导莫得入。歪妓多可五六百,每傍晚,膏沐熏烧,出巷口,倚徙盘礴于茶馆酒肆前,谓\"站关\"。茶馆酒肆岸上纱灯百盏,诸妓掩映闪灭于其间,疤戾者帘,雄趾者阈。灯前月下,无正,所谓\"一白能遮百丑\"者,力也。游子过客,往如梭,摩睛相觑,当意者,逼前牵去;而妓忽出身分,肃客先行,自缓步尾。至巷口,侦伺者,向巷门呼曰:\"某姐客了!\"内应声如雷。燎即出,一俱去,剩者过三十。
沉沉漏,灯烛将烬,茶馆黑魆无声。茶博士好请出,惟作呵欠,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,以待迟客。发娇声,唱《擘破玉》等小词,自相谑浪嘻笑,故作热闹,以乱时候;然笑言哑哑声中,渐带凄楚。夜分得去,悄然暗如鬼。见鸨,受饿、受笞俱可知矣。